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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虫与蒜坨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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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虫与蒜坨

毛虫和蒜坨之间似乎没有关联,但是生活却让它们“关联”起来。

毛虫是最令人恶心的害虫,我实在不愿写它。关于松毛虫的最早的记载见于年广东《龙川县志》:“明嘉靖九年,大旱时连年发生,毛虫毛黑,食松叶尽而立枯,作茧松枝上,冬末乃化尽。”还有医书介绍说“松毛虫有一排毒毛,粘到人体皮肤,会让人出现疼痛、刺痒的症状,皮下出现小结或血肿,同时伴有低热、乏力等症状”。现在提笔写我和毛虫的故事,心里已开始打颤。

我曾与太多的毛虫零距离接触过,那种接触成了我最痛心的记忆。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和我家先后下放到农村。当艰难咄咄逼人时,母亲要我把户口转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免得我一个人在外要她担心。反正都在农村,知青下放和全家下放也没啥区别,在哪儿都一样当农民,“惟孝顺父母,可以解忧”。于是我回到了母亲身边,死心塌地去当个农民。

我父亲历经屈辱和折磨,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生活让他慢慢变得弓腰驼背,瘦瘦的骨架撑起满头白发,几乎浑身都是沧桑。此次下放农村,对他似乎是个解脱,换个活法,也许心里的希望大些。

但是乡下生活并非像父亲想象得那么简单,凭劳动吃饭的想法实在太幼稚,政治阴霾如影随形地跟着他,那顶“坏分子帽子”怎么也摘不了。被移栽的生命不死不活地蔫着,一家人努力地适应着环境,歧视和贫穷对我们还是不离不弃。

尽管生活如此艰难,不过一家人在一起共同分担艰难,比一个人扛着强了许多,妈每天做饭,我不需要再为做饭发愁。一年四季的粗茶淡饭像母亲的乳汁养育着我,我很满足,心里总想为她分担点儿什么,却又总是那样无能为力。

毛虫给了我“分担”的机会。那年夏天,广水宝林寺周围山上的松林发生了毛虫灾,一山山的松树全被毛虫吞噬,满山都成了灰褐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成千上万的毛虫在光秃秃的松树上爬上爬下的画面是那么触目惊心。顽强的松树抵不住毛虫的撕咬,全部罹难。山坡上、枯树下,满地的毛虫在继续寻觅可吃的东西,黑黝黝蠕动着的一片片让人心惊胆战。

灾情还在扩大,人们在毛虫方阵面前显得那么力不从心,毛虫慢慢地威胁着人畜的安全。可是天无绝人之路,坏事变成了好事。被毛虫占领的山边上,有几洞正在烧的石灰窑,大量收购死松树,五毛钱斤!天大的好消息诱惑着穷得叮当响的人们。平时卖个鸡蛋才七八分钱,现在砍一担松树卖就能赚几毛上块的钱,原来严令禁止乱砍滥伐,偷砍松树就是犯罪,现在砍松树不但没有罪还是消灭害虫。于是满山遍野砍松树的人像毛虫一样多,毛虫变得可爱起来。人们只顾砍树全不顾毛虫的伤害,有体力肯吃苦的人半天就能赚几块钱。

我也动心了,回家跟妈说我也要去。妈一听急了坚决不让我去,她说“毛虫有毒、有毒你晓不晓得!你哪会砍树?把人搞病了哪有钱去诊?我们不去占那个赢,伢儿。”我稍有踌躇,拿上千担镰刀还是去了。家里太穷,我不能失去这次赚钱的机会。

鼓起勇气上山。石灰窑前卖柴的人排着队,窑前收购的松树堆成了小山。周围山上还有不少死树,我赶忙选择一个场儿手忙脚乱地准备“偷盗”,一种犯罪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

望着松树上爬着的毛虫,人胆怯得不敢动手。我鼓起勇气刚拽下一根树枝,好几条毛虫便落到身上,我惶急地赶快抹掉,吓得掉转头就跑。可没跑几步,我又犹豫地停下。不能、不能就这样回去。一分钱冇赚到,惹人耻笑回家怎么跟妈交代?强烈的自尊让我又折了回去。

忍住恐惧奋力地又拽又砍,好多毛虫掉到我身上乱爬,我怕极了,不停地用手抹,心里一阵阵发怵,难受得巴不得马上逃走。但自尊让我再次勇敢起来,心想老是这样儿与毛虫纠缠也不是个事儿,干脆脱掉上衣,光着膀子任毛虫在身上爬。我不停地抖身子、摇头、砍树,在人生的舞台上跳着最独特最滑稽的舞蹈。

人与毛虫争食,心里早已麻木了惧怕。好不容易砍了一担松枝。顾不了担子上身上蠕爬的毛虫,满身汗水赶紧挑着松柴去排队。

终于赚了几角钱。我把身上擦了又擦、衣裳抖了又抖。身上到处刺痒,想着刚才的情形,恶心得直想呕吐。实在受不了如此煎熬,还是回家算了,若不是穷怕了,打死我也不会去跟毛虫打交道。

到家了我高兴地把钱给妈,妈接过钱脸上却没有一丝高兴,又要把钱塞到我手里。妈说不要、不要我的卖命钱,家里还轮不到我去挣钱养家糊口。我推过她的手,想着我一二十岁的人却还是第一次给母亲钱,心里不由得一阵发酸。妈心疼地望着我还打着赤膊,一身的邋遢,泪在她眼里打转,轻轻地自言自语数落着,赶紧到厨房去烧水叫我洗澡。

妈爱干净,多年来养成了爱洗澡的习惯,再苦再难家里总有个大脚盆,用木块箍的大盆从城里带到乡里。妈倒了一脚盆热水、用手试了试温度,叫我快来洗澡,却又走又不走的样子。她担心地望着我被毛虫爬过的皮肤,不放心我自己能洗好。但儿子毕竟大了,“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我催妈走,她只好嘱咐我轻点儿洗、不要在身上乱抓、勉强推门出去。

我脱下裤子,不想裤子里面又掉出几条死毛虫,把人吓个半死。一阵恶心,赶紧洗澡!躺在盆里好一阵子不愿起来。浑身上下红了好多处,痒得忍不住去抓,不料越抓越痛渐渐地红遍全身。我惊慌地爬起来,连身子也没擦便喊“妈、妈”!

妈“哎哎”地答应着。赶过来见我一身的红疹子,心疼得哭着声说“我的儿啦儿啦!怎个儿红了一身啦!叫你莫去莫去、你偏要去偏要去!哪个要你去、哪个要你去赚那个钱的呀!你咧样儿不听话,你哪是搞列的人,列是遭的么孽、遭的么孽啰!”泪眼婆娑地又埋怨“叫你洗澡合势点儿抓、莫在身上乱抓,你偏不听!我晓得你个人就洗不住个作,你是我生的,怕个么丑!让妈来给你洗,也不会有列样的事儿!哎!怪我、怪我,这可咋儿搞、咋儿搞哇”!

妈自责着急死了,边哭边扶着我在我身上轻轻抚摸、又突然拉着我跑到厨房里、在案板下掏出几个蒜坨、慌慌地用刀拍开切碎、紧接着又放到碗里捣烂、然后拉着我回到房里让我躺在床上。我心中无比羞惭赶紧起身找了条短裤穿着。妈生气地说“穿个么事!你屁股上胯子上哈是疹子,脱了它,抹好了再穿”!

母亲驱逐了我的羞辱,把蒜泥小心翼翼地敷到我身上红肿的地方。妈滴到我身上的眼泪和着蒜泥,一股清凉渐渐沁入心肺,一股温暖瞬间流向全身。我一声不响地望着妈给我敷蒜泥,毛虫逼出的母爱太重,我闭上模糊的双眼,感恩里全是泪水。

看着妈含泪疼爱的眼神、焦急而担心的脸,强烈的依赖感占据了我的心灵。母亲的抚摸是那么让人舒服熨帖,好一阵子,妈为我忙完了还抱着我不愿松手。一身的蒜坨味儿难得闻,我有点儿不自在,本能地动了几下儿想起身。妈轻轻地念叨着“莫动、莫动、让妈抱哈儿、抱哈儿,一哈儿就好了的。”我立刻想起儿时,头痛脑热或是身上哪儿擦破点儿皮,妈就经常这样抱着哄我。现在儿虽然长大了,但是看着我一身的疹包,妈没了顾忌,依然跟从前一样抱着我。我眼里湿润着,惭愧地想我现在还是个妈宝男,靠在母亲怀里,还在黏妈。

妈用“把大蒜捣烂如泥,揉搓患处,治毒虫咬伤肿痛功效尤为显著”的方法为我治疗,我感谢妈,佩服她懂得多,妈却说“这都是你爸教的”,我立刻想起父亲说的一句话“苋菜背时遇大蒜,曹操背时遇蒋干”。意思是炒苋菜必须放蒜瓣,这样炒出的苋菜才有味道。赤壁大战,曹操因“蒋干中计”而失败。

父亲聪明,为人老实倔强做事勤恳,一直喜欢看古代历史书籍和古典文学名著、关心时事。那时家里穷,在乡里从来没钱买菜,吃的菜都是父亲自己种的。炒菜时唯一的佐料便是蒜坨。多年后父亲冤案平反之时,他离开人世已有两年。毛虫和蒜坨,成了我对父亲特别的记忆。

妈天天守着我每天几次给我敷蒜泥,我身上被毛虫爬过的地方经母亲精心的调治,没花一分钱,没几天便好了。我想着还可以把父亲的谚语里再加上一句“毛虫背时遇蒜坨”似乎更有意思。毛虫有毒,蒜坨杀毒,切身的经历,使我对“以毒攻毒”理解得更深。

蒜坨全身都是宝,一直是湖北广水的特产。《本草纲目》称:大蒜其气熏烈,能通五脏,达诸窍,去寒湿,辟邪恶,消痛肿,化症积肉食此其功也。《巧用大蒜》一书记述了大蒜的营养和药用价值:它对感染性疾病、心血管疾病、癌症、糖尿病等有良好的预防和辅助治疗功效。直到现在,吃饭时我还喜欢剥几个生蒜瓣下饭,辣辣鲜鲜的蒜瓣刺激着人的食欲。

“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用蒜泥为我疗伤的那一幕。因为“毛虫事件”,我认为母亲对儿女的爱永远没有条件,它剔除了所有的世俗偏见,推翻了腐朽的道德伦理,心里装着儿女的母亲,一生都不会出错。

与毛虫斗过的我,对生活产生了放手一搏的勇气,增强了与邪恶搏斗的镇定和战胜邪恶的信心。虽然我现在依然痛恶毛虫,但与它厮磨的感觉,却独一无二地激起了人对邪恶的痛恨。被邪恶检验过的生命,在痛苦中不会死去。

生活中的“毛虫效应”无处不在,我不会用金钱去计算母爱,也不会用金钱去衡量善良,更不会用金钱去收买邪恶。人体生命计算公式得出的大数据,都是邪恶与善良的集合。作用和反作用定律证明,邪恶和善良一样多,没有邪恶便没有善良。但我觉得,邪恶更能让人刻骨铭心,它比善良更能使人渴望求生、渴望战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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